這陣子因為在 YouTube 頻道直播有關尼采的東西，其中多次提到躺平這個現象，就有朋友私底下來和我討論，選擇躺平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問題。
與其說是討論，不如說是為了躺平而辯護，著實和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」這本書中所描述「末等人」有些類似。但其實我也可以理解，為什麼許多人在面對勸戒世人要積極努力向上的這種「心靈雞湯理論」時，多少都會感到有些煩燥與不耐。常見的理由，不外乎是「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，但又有什麼用？」、「都在唱高調，鼓吹這些東西的人，自己的人生又過得有多好？」或是「我就喜歡舒舒服服的過日子，你憑什麼干涉我？」
會有這些反應都是很正常的，而且這些理由也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。
從小到大，哪個父母師長沒叫我們要好好念書，長大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？即使脫離了學生時代、進入職場，無論你身處的是在哪個行業、寄人籬下當員工或是自行創業，所有的人也都告訴你，認真努力就是通往成功的一張門票。那些「大道理」，我們早就都是滾瓜爛熟、倒背如流，只是我們也都知道，嘴巴上講說要努力很容易，或甚至你確實也已經很認真在過日子了，但怎麼距離成功還是這麼遙遠呢？
另外，那些對他人諄諄善誘、擺出一副想要「教育」別人的樣子，拿著「自我提升」的招牌，大張旗鼓的推廣那些心靈勵志各式雞湯，他們自己又是過得如何呢？是人生真的有多成功？還是他們都只是在販售所謂的「成功學」？賺我們的錢，讓他自己變成功？
再來，為什麼我得那麼辛苦的過日子？胸無大志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問題？我只想要輕鬆簡單的生活，這種想法也沒有礙到任何人，為什麼要來指責我「躺平」？你是我的父母嗎？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？
老實說，以上這幾種說法，我全都非常同意。每個人當然有選擇自己要怎麼過日子的自由，只要情況允許的話，這完全不是問題。那，問題到底出在哪？
在深入探討之前，我先來試著把躺平的優點及缺點稍微作一番檢討，這樣比較不會淪為傳統上的那種意識型態的優劣之爭，透過更加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躺平。
首先是躺平的優點，第一個最簡單能夠想到的，就是輕鬆的生活。而輕鬆也代表著壓力小、心情平靜、舒服、安心…等等的狀態，而誰不想進入這種狀態呢？
另一個也是顯而易見的優點是，躺平能夠降低對於自己成就與表現的期望，進而抹除失望與自責感，這是什麼意思呢？其實就是多做多錯、少做少錯、不做不錯的概念。今天假設，你已經為了某件事物付出了相當大的心血，但最後的結果卻沒有盡如人意，或可能根本完全搞砸了，你的努力不但沒有任何回報，甚至還有可能因此而損失許多東西，如果你曾有這種經驗，你一定能夠體會失敗的當下那種悔恨、難堪、自我厭惡…各種痛苦的情緒。而也正是因為整個過程充滿著內心的煎熬與折磨，許多人承受不了，於是就選擇了躺平。因為只要你躺平，你就不用努力，不用努力，也就沒有了努力得不到回報的問題了，你也不會因為生活沒有任何提升，而感到氣餒，因為你會這樣告訴自己：「反正我沒有付出、沒有投資時間、精力或金錢在上面，那沒有收穫，也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件事了。」躺平給了你一個不需要自責的好理由。
最後，躺平還有一個一般人常會忽略的好處，那就是你可能會因為躺平而改善你的人際關係。什麼？躺平之後人緣會變好？這是什麼道理？當然，這邊還是要強調，人際關係最主要的變因是在於你如何與別人相處，而這裡所說的躺平會改善人際關係，則是相對於「不躺平」的狀態下。為什麼呢？俗話說，高處不勝寒，你身處的環境，如果是身邊大多數人都懷著普通的志向，過著普通的生活，而你在其中相比於其它人，非常的上進努力，你很容易就會感到格格不入，也多多少少傳來這樣耳語，「他雖然人不錯，但好像有點太認真」、「跟他相處，感覺壓力好大」、「有必要這麼拼嗎？不累嗎？」但如果你選擇躺平，選擇加入大家，一起過著平凡的生活，享受著日常小確幸，肯定是會讓身邊的人感覺更親近了些。
接下來，我們再來看看躺平的缺點。第一個，一樣也是先討論最直觀的，也就是躺平的人生，恐怕是無法獲得什麼太大的成就。道理也非常簡單，你沒有做出過什麼努力，那成果多半是差強人意也是很合理的。當然，如果你只是想拼運氣，每一次的投資，都是抱持著撿到賺到的心態，念書隨便念，運氣好考試題目剛好都是你會的，上班隨便上，運氣好工作剛好都沒出包，那我想你大概也就不太能期待這樣做的勝率會有多高，畢竟，樂透人人都可以買，事實上我自己也偶爾會買個幾張，但會不會中頭彩，這又是另一回事了。所以如果將運氣的成份排除在外，那要選擇躺平，就是得接受躺平後的結果，也就是平凡、甚至可能是乏味的人生。
除了可能無法獲得更好的成就以外，躺平的第二項缺點則是比較容易忽略、但影響卻頗為深沉，那就是意志力的消融。一但你選擇了躺平思維，你應該會很快的在你所嚮往的舒適圈裡安頓下來，舒適圈故名思義，當然是非常舒服的一個圈子，一待著就不想離開了，但如此一來，時間一久，你的風險意識與抗壓能力都會逐漸下降，這就好像本來在野外生活的猛獸，某天被人類飼養馴化，隨著時間過去，牠也慢慢習慣了飯來張口的生活，以至於喪失了狩獵的能力，所以最後也沒辦法再返回大自然了，只能一輩子都待在動物園或收容所裡。這並不是說舒適圈本身就是缺點，但一方面選擇躺平，一方面又能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危機意識，老實說並不是那麼容易，當你已習慣了輕鬆簡單的日常，如果突然遭逢變故，你的應變能力恐怕是無法負荷的。
最後一項缺點，可以說是上面所提到過的，最後一項優點的反向。如果說，躺平能夠改善你的人際關係，在心境上更能親近身旁的「普通人們」，那相反的，可能就會失去那些「上進者們」的關注。道不同，不相為謀，對於生活本身，在心態上較為積極的人通常是不會把太多時間放在躺平者身上的。
在快速盤點了躺平的幾個優缺點後，你可能會說，這些優點對某些人來說也可能是缺點，而且反之亦然，那這裡列出的優缺點到底是如何定義？如果最後是因人而異，那這個分析到底有什麼意義？其實我所列出的優點與缺點，是根據一個人是否能夠因此「受惠」的機率高低來做判斷的，所以嚴格來說，要判定當事人是否因此受惠，最終還是要看當事人的「感覺」。而感覺這種東西，的確是因人而異，如果你對於人生成就本來就沒有什麼想法，對於風險概念與危機意識也不是很在意，也對於那些「上進者們」沒有興趣，不會特別想和他們有什麼來往，那的確，以上所列出的這些躺平的缺點，對你來說毫無意義。
那總而言之，只要不在意，就不會有什麼「感覺不好」的狀況，那躺平似乎也沒什麼問題不是嗎？既然這樣，那到底有什麼好討論的？但其實關鍵就在這裡，你的不在意，是打從一開始就真的不在意，還是「被逼得」，或是「裝作自己不在意」。
如果真的信奉「躺平」這種人生哲學，那其實是所謂的「犬儒學派」，在部落格的上一篇裡提到的第歐根尼就是這種哲學的鼻祖，而真的能像他一樣躺平到這種程度，就連皇帝遠道而來，想要為他實現任何願望，金銀財寶、身份地位，只要他開口，全都不會是問題，但他無慾無求，什麼也不要，如此全心全意的躺好躺滿，那對他而言，上述所列出的優缺點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，因為他是打從心底深處相信這種人生哲學。
但有多少人是真的像他如此？有多少人是真的淡泊名利、視財富如糞土？又有多少人，在消費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，還能對物質生活的追求毫不在意？我想，絕大多數人的情形，應該都是「被迫」進入這種躺平的思維。講白一點，就是因為在追求更好事物的過程中遭遇到許多的挫折與痛苦，又沒有獲得應有的（至少是當事人認為應有的）的收穫，以至於灰心喪志，最終放棄了提升的念頭，轉往輕鬆的舒適圈尋求自我慰藉。但歸根究抵，這並不是真正的擁抱犬儒主義。犬儒主義不過是一塊遮羞布，拿來掩蓋其實在精神層面已經投降的窘境。
這裡寫得赤裸，因為這就是我自己的心路歷程，而且這段自我欺騙的時期還不算短，「偽．犬儒主義」與我相伴，可能有十年這麼久。當我一路走來，發現其實那些所謂的躺平有理、擺爛無罪，通通都是在替我自己的失敗找藉口時，心裡除了羞愧，還有著滿滿的空虛。因為我終究還是希望自己能有所成長，我的內心深處依然對於「向上」有著憧憬與悸動，我希望能賺大錢、發大財，我希望擁有健康的體態，我希望感情生活能夠幸福、美滿，我希望大多數時間盡可能保持著正向的情緒，我希望能踏出舒適圈，去世界各地旅行，去認識許多不同的人，去參加許多課程或活動，去體驗豐富精彩、不同於一般的人生，我希望能對世界創造出一些價值與貢獻，最後，我希望我能找到我的中心思想與哲學，以此支撐著上述所有期望。
沒有錯，要達成這些期望（我相信這也是絕大多數人的期望），過程中必定充滿著挫折、失敗及痛苦，這就像光與影，有美好、偉大、成功的那一面，背後必定也有許多心酸與血淚，這是躲不掉的，而我在過去總是無法接受這件事。而躺平，就成了我的避難所，我只要縮回那個溫暖的地方，無論是在思想上亦或是現實生活裡，我只要回到舒適圈，那些煩惱就會大幅減少，雖然平凡，但我走的這條路不會再是崎嶇不平、充滿顛簸。但我人待在這裡，心卻總是在另一個地方，無法坦誠面對，只能不斷說服自己，「去做那個太痛苦了還是不要吧？」、「別再去想了你辦不到的」、「失敗的機率太高了最後一定又是白忙一場」，這些話語反覆的在腦海中盤旋著，而這，也才是躺平最大的問題，這才是躺平「不好」的地方。
要解決這個問題，其實一點也不難，選擇「躺平」與「向上」的關鍵，就是要能誠實的面對自己。只要你帶有勇氣，往你心裡真正想去的地方前進，無論最後你選擇了哪一條路，我想應該都不會有什麼遺憾，但最怕的是，你沒有對自己誠實，吃碗內、看碗外，並幫自己找了各種藉口，讓自己成為理由伯，並且與別人談論時想出更多解釋，試圖為自己辯護。但這其實並不是在辯護，這只是在消除無法對自己誠實所產生出的罪惡感而已。
所以躺平本身並不是問題，要解決的，是內心期望與外在行動的不平衡感，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，我自己也花了許久的時間，才慢慢的走在這條路上，而且也是正在進行式，我尚未達到我對自己的那些期望。但這就像爬山一樣，只要能踏出第一步，後面就是一步、一步，慢慢前進，終究能夠抵達山頂，我們在山腳下仰望著山頂，總會覺得太過遙遠，覺得自己不可能爬完，還沒開始就有一點想放棄了，但當你踏出了第一步，走進山裡，假以時日，你回頭去看，你絕對會驚訝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遠了，雖然距離到達山頂可能還非常遙遠，但你是有在前進的，遲早都會成功，那還需要擔心什麼呢？
誠實面對，向前邁進，至少有個開始，你將會不枉此行。